精彩赏读
…… 我一边等着鲍尔斯的消息,一边加紧整理院子。过几天,我要在使馆请达鲁总统夫妇吃饭。在这之前,我要把院子里所有的事都做完。篱笆翻新了,菜地开出来了,院子里的小路也修好了。小路,我设计做成贝壳和鹅卵石路。贝壳和鹅卵石是我带着黄毛在海边捡回来的,请人先铺上水泥,再把贝壳和鹅卵石镶嵌进去。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后一项大工程,竖旗杆。 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情。从建馆一开始,我就想要一根像模像样的标准旗杆。在使馆,有三样代表性的东西必不可少,一是国旗,二是国徽,三是刻有使馆名字的铜牌。这三样东西,是一个国家的象征,缺少哪样都不完整。乔治岛的使馆没有旗杆,我只能临时在门边插上一面小国旗。搬到新馆址后,我把国徽和铜牌挂好了,国旗还是只能插在门边。 我对旗杆的研究也持续了一段时间。开始我想买一根现成的,找了一圈没有找到。布莱恩说帮我从国外定制,结果没人愿意接这样的活。这样一来,我没有别的选择,只能决定自己做。从此之后,我每次出门办事,只要见到旗杆,就会多看上几眼。以前,旗杆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模样,看不出有什么区别。现在,我眼里的旗杆变得不一样了,材料不同,长短、粗细、颜色各异,底座有方有圆,方的尺寸,圆的直径都不一致,高度也有区别,甚至姿态也有美丑之分。在吉多见到的旗杆当中,我喜欢的有两根,一根竖在总统府门前,一根立在基比驻吉多使馆院里。两根旗杆都是金属杆身,也都分成三节,下面粗上面细,一看就是焊接起来的。总统府的要粗些,也高一些,我目测了一下,应该超过十米,刷的是灰漆。基比使馆的高不超过八米,白色。总统府采用的是方形底座,看着敦实,基比使馆的是圆形底座,显得秀气。我知道,总统府的我学不了,基比使馆的我还是可以试试。 我还曾专门为此讨教过伦杰。 “对不起,钟代办,我还真不知道旗杆是怎么做的,”伦杰不无遗憾地对我说,“你知道,我来的时候,这根旗杆就已经在这里了。” “那你有没有设计图纸?”我问。 “图纸?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留下来。”伦杰有点为难地说。 “那没有关系。”我说。话虽这么说,心里还是很失望。 “这样吧,我帮你找找看,但你得给我点时间。”伦杰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。 “那太感谢了,”我感激地说,“你慢慢找,不急。” 我没有指望伦杰真能找到旗杆图纸。旗杆竖好了,谁还会在乎旗杆的图纸。但没过两天,伦杰出人意料地打电话给我,说他找到了我要的旗杆图纸。我听了很兴奋,立即开车跑了一趟,取回图纸。我如获至宝,对旗杆图纸认真研究了一番,然后照葫芦画瓢,花几个晚上,画画改改,画出一个大致的图纸。我不是完全照搬照抄,而是对原来的图纸有所修改。的修改是把圆形底座改成方形底座。我觉得方形更显得庄重。 图纸我在乔治岛的时候就画好了,也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找材料。吉多物资供应短缺,日常生活用品都买不全,做旗杆的材料更难找。我走遍了贝卡斯为数不多的几家商店,别说是钢管,就连类似钢管的东西也没有找到。店里买不到,我只能想别的办法。我想起来,伦杰说过他那儿有一节剩下的旗杆。我去拉了过来。 “黄毛,我们现在至少有了一节,”我对黄毛,也是对自己说,“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的开端。现在还差两节,找找看,或许能找到。” 搬到新馆之后,我更是满世界找金属管。有一段时间,只要看到长得长长圆圆的东西,我的两只眼睛就会放光,以为就是我要找的旗杆材料。直到有一次,我经过一个破败的院子,惊喜地看见里面有一根旗杆。 “黄毛,也许我们今天找到宝贝了,”我欣喜若狂,赶紧停车。黄毛也跳下车,跟着我去看。 这是一处废弃的教堂。院门关着,里面没有人。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往里看,里面杂草丛生,一片荒芜,旗杆就立在杂草丛中。旗杆只有两节,底座隐在杂草里,看不见。 “不错,不错,这应该就是我要找的旗杆。”我对黄毛说,“走,我们去找布莱恩,让他帮忙问问,能不能帮我们买下来。” 布莱恩听说我找到了旗杆,一口答应替我去找院子的主人。 “我可以出钱买。”我说。 “我去问问,说不定不要钱。”布莱恩笑着说。 两天之后,布莱恩拉着那根旗杆来了。旗杆在布莱恩小白车的后备厢里伸出好长一截。吉多路上颠簸,不知道他是怎么开过来的。 “老板,我把旗杆给您拉来了。”布莱恩说。 “太好了,”我说,“这可解决了我的大问题。” “你知道,他们要了多少钱?”布莱恩神秘地问我。 “多少钱?”我反问。只要拉来了,出多少钱都可以。 “没要一分钱。”布莱恩得意地说。 “这不好吧?” “有什么不好的。他放在那里也是烂掉,还不如送给你,还可以有用。”布莱恩说。 “那多谢了。”我说。 我和布莱恩把旗杆从车里取出来,抬到院子里,和从伦杰那里拿来的一节放在一起。我一看,伦杰给的那节粗一些,可以用作下面的一节,其他两节正好可以接在上面。我又拿卷尺量了量,正好八米多一点。 “完美。”布莱恩高兴地说,同我击掌相庆。 “现在需要刷一下漆,还要焊接一下,”我说。 “你是要先刷漆还是先焊接?”布莱恩问。 “我想,应该先焊接,再刷漆。”我想了想说。 “没有问题,老板,我给您先找一个电焊工,再找一个油漆工。”布莱恩说。 “别忘了,让他拿一个水平仪。”我说。把旗杆焊接起来一定要直,不能弯,要做到这一点,水平仪必不可少。 第二天,来了一个电焊工。电焊工身穿防护衣,头戴防护面罩,带了焊枪,也带了水平仪,但他没有带焊条。我原来担心水平仪会是个问题,现在出问题的不是水平仪,而是焊条。 “你忘了带焊条?”我问。 “不是……不是忘了。”电焊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。 “那是什么?”我问。 “是没有,都用完了,这里也买不到。”电焊工摊摊手说。 我哭笑不得,但也不好说什么。不过还好,我来吉多的时候鬼使神差带了几根焊条来。我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。来吉多之前,我在基比商店里采购一些必需品,偶然看见有焊条,就买了几根。我当时想,这几条小东西也不占多少地方,说不准会有用。想不到现在真的可以用上了。 “你等等,我一会儿就来。”我对电焊工说。 我进到屋里,把焊条找出来。我把焊条交给电焊工的时候,他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。后来,我把这段花絮讲给布莱恩听,布莱恩听了笑得喘不过气来。据说,这之后布莱恩只要提到我,就会讲这个段子,说我有多么神奇。 焊工活做好之后,油漆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,我就自己刷。还好,油漆能在当地买到。我用底漆把旗杆从上到下刷了三遍,后刷成银灰色。滑轮我也新换了一个,还配上新旗绳。这样一来,旗杆马上变了样,看上去崭新如初。 旗杆准备好了,剩下就是做底座。我原本想把旗杆直接浇注进水泥底座,那样可以省好多事。但有一好必有一坏,好处是结实,坏处是万一旗绳断了,需要爬上去修,不方便。于是我把原有的设计改了,改成旗杆和底座可以分开。 我把改好的设计图纸给布莱恩看,让他给我找一个施工队。布莱恩看了设计,挠了挠头说,“我觉得这个设计有点复杂。” “这个设计是有点复杂,”我说。按照我的设计,底座一米见方,66厘米高,一半露出地面 ,一半埋在地底,底座中间留出一个洞,洞口不大不小,正好可以插进旗杆。洞口两侧竖两片5毫米厚,40毫米宽的铁板。铁板有一半露在外面,上面打三个小孔。旗杆竖起来,插进底座的洞里,正好夹在两块铁板之间,旗杆底部相应的地方也打上三个小孔,旗杆竖起来后,在三个小孔子里插进螺栓,拧紧固定,旗杆就不再晃动。这样,万一旗杆上面的滑轮坏了,或者绳子断了,我就可以把旗杆放倒,修起来就方便多了。 “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。”布莱恩为难地说。 “这你不用管,你只要把他们叫来,我来解释。他们应该可以明白。”我说。 “那好,老板,要他们做不了,你别怪我。”布莱恩说。 “不会怪你,有我在呢。”我说。 结果,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布莱恩叫来的包工头说明白。包工头带了几个工人,试了几次,才按照我的设计把水泥底座砌好。水泥在吉多也是紧缺物资。我未雨绸缪,早早囤了一批水泥,有些用来铺路,剩下的用来竖旗杆。 水泥底座做好后,就剩后一道工序,把旗杆竖起来。我选了一个好日子,让布莱恩找来吊车。 我把旗杆的位置选在院子正中,左边是大王棕,右边是椰子树。 我指挥吊车开进院子,停好位置,把吊钩放下来。我跑过去,后又检查了一遍滑轮和旗绳。随后,我让工人把绳子拴在旗杆,挂上挂钩。一切就绪,我朝吊车司机做了一个手势,吊车司机开始起吊。与此同时,工人扶着旗杆下半部分。当旗杆缓缓提升起来,到了一定位置,我指挥工人迅速把旗杆插进底座洞口。 旗杆插进底座洞口后,我前后左右转了一圈,指挥工人把旗杆扶直,也让布莱恩帮我看了看。 “直了,老板。”布莱恩向我伸出大拇指。 “好,就这样。现在赶紧把螺帽拧上。”我高声喊着。工人们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螺栓塞进三个小孔里,再用螺帽拧紧。 我走过去,推了推旗杆,旗杆纹丝不动。 “成了,老板,太捧了。”布莱恩带头鼓起掌来。包工头和他的工人,还有驾驶吊车的司机和他的助手也都鼓起掌来。 “谢谢大家。”我没有鼓掌,而是双手抱拳,向大家表示感谢。然后,我转过身,回到屋里。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面国旗。这是我事先准备好的。我双手举起那面鲜红的国旗,转身朝院子里走。我有点激动,手有点抖,脚步竟然有点打飘。 这一天,我等了很久了。 我双手举着鲜红的国旗,默默地,慢慢地走到旗杆前。不知什么时候,黄毛跟在了我身后。 我把国旗挂进事先在绳子上做好的钩子里。我的手还在抖,挂了几次没有挂进去。布莱恩走过来,想伸手帮我。我冲他笑了笑,制止了他。 我终于挂好了挂钩。现在一切准备就绪,就等着国歌声响起。我突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曾当过学校的升旗手。老师一宣布,“现在唱国歌,升国旗”,全校的同学都会齐声唱国歌。我会在歌声中,按照节奏把国旗升起来。 现在没有老师,没有同学,只有我一个人。对,只有我一个人。现场还有布莱恩,还有当地的包工头和他的工人,还有吊车司机和他的助手,但只有我一个人与这面国旗有关。 我双手紧攥旗绳,深吸了口气,低声唱起国歌,双手跟着节奏交替拉着旗绳,国旗慢慢往上升。 我唱着国歌,升着国旗,眼睛注视着国旗,头越抬越高,国旗升到了旗杆的,在海风中飘扬起来,我的眼里是一片红色,眼泪顺着眼角,一直往下流。 就在使馆旗杆竖起来那天,我次破戒,在吉多下海游泳。 这一天,我异常兴奋。竖完旗杆,收拾完院子,已经是傍晚。像往常一样,我带着黄毛去海边散步。说是像往常一样,其实刚走出使馆,我就有一种与往常完全不一样的感觉。 走出使馆大门不远,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,回转身去看使馆。使馆已经变了样,原来使馆的标志是两棵树,一棵大王棕,一棵椰子树。现在,两棵树之间多了一根旗杆,上面飘扬着鲜艳的国旗。旗杆和国旗就成了使馆的标志。 “黄毛,你看,那面国旗多漂亮,”我对黄毛说。“有大王棕和椰子树的衬托,像绿叶衬托红花,更漂亮了,是吧?” 黄毛已经走出去很远,听见我叫它,跑了回来。 “黄毛,你看,漂亮吧,那旗杆,那国旗,对吧?”我又对黄毛说了一遍。 黄毛朝着我手指的使馆方向看了看,回过头看看我,又转过头去望着海边。 “你不懂,是吧!那是我自己设计的,你知道吧?”我伸手摸了摸黄毛的脑袋。 黄毛呜呜了两声,又朝海边看了看。 “好吧,你是要去海边,你就知道去海边。那我们走吧!” 走出去没有多远,我又停下脚步,又回转身去看使馆。现在离使馆远一些了,大王棕、椰子树和旗杆几乎要聚拢到一起了。与两棵树相比,旗杆要高出一头,国旗在树顶上飘扬,远远看去,就像两团绿色簇拥着一小片红色。 “黄毛,黄毛,你知道吧,以后只要看见那片红色,就是我们使馆了。” 黄毛又走出去很远,听见我叫他,又跑回来。 “黄毛,你知道吧,现在我不用再羡慕别人了。他们几家使馆,院子里都有旗杆,都有国旗飘着,现在我们也有了。” 黄毛朝着我手指的使馆方向看了看,回过头看看我,又转过头去望着海边。 “你肯定不懂,你不知道这面国旗对我的意义。”我说。 我对黄毛说,也是对自己说。我这次来吉多,居华大使交给我两个任务,一个是建馆,还有一个他没有说。在今天之前,我说建馆的事我已经办成,说的时候,其实心里一直缺点底气。现在我明白了,我之所以缺这点底气,是因为旗杆还没有竖起来。旗杆没有竖起来,国旗还没有飘扬起来,怎么能说使馆已经建起来了呢?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我可以说了。我想象着再次见到居华的时候,我就可以对他说:“大使阁下,您交给我的建馆任务已经圆满完成。” 这么想着,我感觉眼睛有点湿润。我用手擦了擦眼角。 ……